欧阳良宜

北大汇丰商学院副院长、副教授

香港大学金融学博士

互联网时代的知识不再匮乏，只要有一颗求知的心，知识随处可得。但是如何在自己的体系中将这些知识连接起来，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进而应用于实践？这涉及到我们的思维框架以及对客观世界运作机制的理解。这就是世界观。所以接下来这部分内容我们来谈谈金融的世界观，其实也就是经济学研究现实世界的基本方法论。

经济学

可以成为一门公理化的实证科学吗？

早期的经济学思想多数处于思辨状态，有不少的主张，但是缺乏严谨的证明。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以及后来借鉴传承他们思想的经济学家们写文章大概都是这个套路。经济学家保罗·萨缪尔森将数学和物理学严谨的研究框架应用到了经济学，使得经济学开始看起来像是一门科学。每个中学生在学习平面几何（欧式几何）的时候会感受到这门学科的强大之处，仅从五条公理开始就能推导出无数与现实息息相关的命题和定理。这些公理都是不证自明的道理，譬如经过两点只有一条直线。数学之美难以用语言形容。每位学过期权定价模型的金融学学生也会惊叹这个公式的完美。这个公式源自热力学的热传导方程[1]。

过去数十年中，经济学家们孜孜以求，力图使经济学成为一门公理化的实证科学。现代经济学最重要的一个公理是斯密提出的“理性经济人”假设，即人的经济行为目标是为了最大化个人利益。引申出来的结论就是人人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反而能实现社会利益的最大化。经济人假设的重要推论是市场交易可以解决绝大多数经济问题。过去四十年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有相当大的原因是我们推进了市场化改革，从而使得社会资源得到合理配置。市场信仰后来被推广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倡导发展中国家应采纳的华盛顿共识说。简单一点，就是小政府，大市场，让市场机制在经济运行中起到核心作用。

金融学作为经济学的分支，也沿用了经济人假设。著名的有效市场假说的重要基石就是理性交易者假设。如果金融市场是有效的，那么所有信息都会反映到证券价格上。这一假说如果成立，那么中国散户投资者特别钟爱的K线图分析就失去意义了。因为股票价格历史信息中有价值的部分都已经反映到价格上，利用历史行情所做的技术分析无法预测未来的股票价格走势。再进一步，如果上市公司的财务和业务信息都已经反映到股票价格上，那么每年几万份基于基本面分析的股票研究报告也是没有意义的。更进一步，如果市场强式有效，那么连上市公司内部人士掌握的内幕信息都会反映到股票价格上，内部人交易也不会有超额利润。从1970年开始，有效市场假说一直到2000年前后都代表了金融学的主流思想，尽管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

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在过去2000年里都是数学界公认的典范，然而它并非唯一的真理。平面几何的第五公理，也称平行公理，主张通过一个不在直线上的点，有且仅有一条不与该直线相交的直线。万一一条直线可以有两条或者更多平行线呢？普通人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然而这一主张确实是可以成立的。几位伟大的数学家证明了否定第五公理并不会引起矛盾，从而创立了非欧几何。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是建立在非欧几何之一的黎曼几何基础之上的。

既然硬核数学的公理都可以被否定，经济学的公理是否一定成立呢？或者说，人在从事经济活动时是否真正理性呢？答案不言而喻。2002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颁给了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他和已故心理学家阿莫斯·特韦尔斯基的主要贡献是在人类非理性的假设基础上创立了前景理论。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比较讽刺地同时颁给了提出有效市场假说的尤金·法玛和《非理性繁荣》的作者罗伯特·席勒。201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则给了玩世不恭的理查德·泰勒。泰勒的主要研究成果也是人类经济行为的非理性。从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颁发结果来看，理性经济人假说显然不再适合作为经济学的公理。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市场有效信仰当然也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事实上，过去数十年中接受华盛顿共识进行经济改革的国家在经济增长方面表现差强人意。所谓的经济奇迹基本上都发生在威权政治背景的东亚各国和地区。

这并不是说市场经济是不好的，而是说市场存在缺陷，并不能解决一切经济问题。学术界已经逐渐意识到主流经济学存在的问题。然而从物理学和数学借鉴过来的传统经济学范式太过完美，新的范式尚在发展过程中，无法与之相抗衡。这也导致不少经济学学生吐槽，尽管学了这么多经济学，依然过不好这一生。所幸经济学的主要作用是作为事后诸葛亮来解释经济现象，而非指导经济政策的制定。因此尽管过去四十年中国人没有拿到过诺贝尔经济学奖，经济增长速度依然傲视全球。

每一个经济现象深层，

都要经历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

生理学，化学和物理学的推演。

如果非要从硬科学的角度来看，经济现象是人和人构成的组织从事各种活动产生的结果。比如中国人操心的房价，其实是购房者，地产公司，政府和中介机构相互博弈的结果。而人的行为与个人心理以及社会环境有关。东亚文化对居者有其屋的执着其实从孩提时代就影响到人的行为选择。而在此基础上的群体非理性则是导致房价涨跌的重要推动原因。中国股市上曾经叱咤风云的各路庄家不一定懂经济学，但往往对人性有深刻的理解。心理学的底层是生理学。我们的很多行为其实是各种激素和环境作用的结果。譬如有时候你特别想吃肉的时候，其实可能是你的肠道细菌想吃肉了。而生理学的底层大概就是化学了，再往下就是物理学。所以要特别较真的话，每一个经济现象如果深挖到底层，都要经历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生理学，化学和物理学的推演。

举个简单的例子，统计表明股市在晴天的平均表现要好于阴天。这背后的因果关系可能是阳光影响了投资者的心情，进而影响了他们的报价，最终表现出来的结果就是晴天指数收益率平均高于阴天。但这一推理关系纯属臆测，阳光还可能通过别的路径影响到股市交易。如果我们要采用硬科学的研究方法来探讨这个问题，我们可能需要穷举阳光对股票价格所有传统路径，逐一排除虚假因果关系之后，最终得出正确结论。硬科学的研究结果必须是严格可重复实现的。经济学糟糕的一点在于其研究结果往往不能重复实现，重要的原因在于人会不断适应环境。金融市场上十年前行之有效的套利策略现在基本是无效的，因为投资者进化了。

美国心理学家丹·艾瑞里的畅销书《怪诞行为学》记录了各种人类可预测的非理性行为。行为经济学的研究也发现了人类各种非理性的经济行为。如果要科学地解释这些现象发生的原因，我们需要往人类学，心理学，生理学甚至生物化学的层次去挖掘。但是一旦我们能够掌握背后的规律，经济现象的可预测程度将大幅度提高。目前经济学家对未来经济走势的预测准确度可能还不如算命先生。

1929-1933年的大萧条之前，经济学家们没有预料到市场的崩塌会如此惨烈。著名经济学家欧文·费雪甚至将自己全部身家投入股市。类似地，即便经济学研究已经演进了80年，2008年的次贷危机爆发之前几乎没有一个主流经济学家预测到市场的大崩盘[2]。2002年中国国家统计局预测中国经济总量将在2050年超越日本，而实际上我们2010年就完成了任务。1960年代欧洲经济学研究者预测日本经济将在50年后超越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现在看来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数据的匮乏和对背后机制过于简单的理解，经济预测多数采用线性或类线性模型，而且往往基于历史趋势。这种线性预测准确的前提是，底层数据产生的机制在预测期间没有发生重大改变。导致国家统计局预测错误的原因是，中国加入WTO这个重大事件的影响被远远低估。即便国家统计局已经参考了其他国家加入WTO之后的经济发展趋势，也万万想不到中国如此庞大的国家会爆发出如此高的经济增长潜力。

从人类对上述这些学科的掌握来看，目前很难构造出一个从最底层到达经济学表象的完整因果关系链条。通俗点说，就是未掌握的规律太多，变量也太多，现在的计算能力无法解决。学者们一直在努力。譬如说，有金融学研究者在交易员身上安装各种传感器，考察他们的心跳和激素分泌水平与交易行为的关联关系。我们还研究基金经理脸型和业绩的关联关系。听起来可能是无稽之谈，但生理学的学术研究表明，脸部宽高比与睾丸酮的分泌高度相关[3]。脸越宽的灵长类动物越具有攻击性，在运动场上犯规的概率也更高，创业成功的概率也越高。这些听起来很诡异的研究背后其实都有合理的因果关系链条，但目前我们掌握的还太少。

[1]菲舍尔·布莱克读的是物理学博士，后来因为写不出论文被除名了，只好读了应用数学的博士。所以他把热传导方程应用到期权定价并不奇怪。很遗憾，布莱克1995年过世，未能领到1997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

[2]著名纪录片《Inside Job》记录了对几位著名经济学家的采访，因为剪辑不公平的原因，显得经济学家们有点无知。

[3]《能以貌取人吗？面孔宽高比研究述评》，郑洽国等，心理科学期刊2017，40（5）1235-1241.

[4] The Promise and Peril of the New Science of Social Genomics, byDavid Adam, Nature 574, 618-620（2019）。

[5]《黑猩猩的政治》，弗朗斯·德瓦尔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出版，原作为1979年写就。

[6] 98.77%的相似度数据在科普文献中被广泛引用，后续的研究表明人类和黑猩猩基因的差异度要比我们想象的高，尤其是Y染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