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曾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2005年教育部聘为人文学科首批“长江学者”特聘教授，2007年获教育部高等学校国家名师奖。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到底赋予了文学怎样的责任？反过来说，文学又以何种方式回应时代？我们如今所面临的很多困惑，在文学层面该如何解答？请允许我从个人经历，以一个文学工作者的角度谈一些自己的观点及体会。

不是文学不好了，是时代变好了

1949年到1966年这17年，曾被称为“文学史上的十七年”。二十一世纪到今年恰巧也是整整17年，回头看新世纪后的这17年给我们的文学带来了什么？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为何1949年到1966年那17年，文学会给当时的人们带来那么大的影响？是不是那个时代的文学特别好？我觉得道理很简单，那是一个极度贫乏的年代，人们没有娱乐和学习的途径，文学在那种情况下就显得非常重要。特别是对于我们这批人，文学是一个享乐的精神家园。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过得很艰苦，唯有文学可以带给我们身心愉悦。所以并不是当时的文学特别好，而是其它方面太差，文学的意义被凸显出来。

文学之所以比其它艺术种类稍高一层，在于它具有思维属性。文学是通过文字与读者产生连接，不像音乐或戏曲，可以直观地被感受到。文字只是一种载体，没有颜色，不带图画，且非常抽象，它为何可以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进而令人得到提升？其实这需要借助于人的抽象理解能力。幼儿是无法看懂文学作品的，他们只能看连环画或者童话故事，只有到了一定的阶段，具有抽象理解能力才能通过阅读获得精神上的愉悦。

新世纪以来的17年，文学到底呈现一种怎样的状态？大家都不太清楚，只知道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或是哪位作家的作品被拍成了电影。如今没人如饥似渴地阅读，从文字中获得的精神愉悦也少了，这是否说明如今的文学不行了？非也，这正说明如今是个好时代，物质和精神文明得到了高度发展和极大丰富，人们获取愉悦的途径太多了。

每年假期，大家都去国外或国内的风景区旅游，精神上的愉悦和物质上的丰富性远远高于从前。当年手捧一本书反复阅读，想从中获得一丝快乐，与如今相比显得单一而贫乏。所以不是如今的文学不好了，而是生活变得非富多彩，文学成为了其中的一项选择。

现在就是文学的“黄金时代”

如今大家会觉得文学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忙碌了一天回到家，休闲娱乐的途径有很多种，似乎不再需要文学作品来解决精神上的需求。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看待文学？

首先，我始终认为当代的文学作品，整体水准远远高于以往。我曾经做过一个统计，从“五四”运动开始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上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抗战，以此类推每隔十年的中国文坛都会出现一批新作家，而且都很年轻。100年前的五四运动时期，最有名的那批作家如鲁迅、胡适等人，都才三十左右。在当时，他们相当于如今的80、90后，却已在文坛上独领风骚。也就是说，新文化运动是当时的80、90后搞起来的。回头看如今的文坛，鲜有80后作家成为中流砥柱，更别提90后了。

这是否说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坛倒退了？并不是。当时的作家基本是十年一更替，每十年会出现一批新的，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发至今这四十年，中国基本处于平稳发展的时期，这也是近一百年来从未有过的。

一百年来，中国遭受了无数的灾难与战争，以及各种运动风潮。但我们民族的可贵就在于，只要有一段时间的安定，社会经济等各个方面就会得到蓬勃地发展。如今很多人怀念民国，觉得那是文化高度发展的时期。其实从1930年到1937年开始全面抗战，也就稍微平稳了8、9年，但就是这近十年的时间，中国的经济和文化逐渐繁荣。

改革开发后的这四十年，中国从一个一穷二白，在国际上被看不起的落后国家，发展成目前数一数二的强国，真的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我们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觉得中国文学不如以前了。相反，我们一批中年作家得以成熟，40年来的安定局面为他们提供了不断自我提升的时间与空间。所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今天的一代作家，莫言、贾平凹、余华、王安忆等，他们积数十年之功，每个人都形成了自己鲜明的创作个性。

中国文学发展到现阶段，我认为获得一个诺贝尔奖是必然的事。193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一位女士——美国作家赛珍珠，获奖作品是中国题材的 《大地三部曲》 《异邦客》 《东风·西风》 。诺贝尔颁奖委员会对她的评语是：“对中国农民生活进行了丰富与真实的史诗般描述，且在传记方面有杰出作品”。 她是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女儿，在中国长大，作品以史诗般的描述讲的是中国故事。当时国际上对中国无从了解，其实他们一直是非常关注的。我曾问过一位担任了十三年诺贝尔提名委员会主席的国外友人，曾有哪几位中国作家进入诺贝尔提名？他说1988年，沈从文曾经入选，可惜他早逝了。2000年，高行健获得诺贝尔奖，但当时他已加入法国籍；12年后的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奖。按照这个规律，下一个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应该在2024年。当然，这是玩笑话。

当代最优秀的作品，注定成不了“网红”

为什么如今我们有好作家、好作品，大家却不怎么关心文学？我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认为文学一定要与时代拉开距离，也就是说文学并不仅为当下而存在，唯有时间才能验证一个作品的好坏，好的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我14岁时读了巴金的一篇小说，书的封面都没了，后来才知道它是巴金写的小说《憩园》。这篇小说之所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写的是一个浪荡子，天天在外面不学无术，最后流落街头并死在狱中。小说是从浪荡子的儿子的视角，去写他眼中的父亲，如何被家里人赶出家门，再眼睁睁看着父亲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14岁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时期，大家都在搞阶级斗争。按理说这篇小说在当时是属于反革命作品，它没有从批判的角度去描写地主阶级，而是从人性的角度去体现一个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它让我跳脱当时的思维模式，与那个时代来开了距离。后来通过对巴金的研究我得知，巴金原本想把《憩园》写成《家春秋》的序曲《冬》，由于阅历和心态的改变，他发现写出来的风格和角度与之前的三部曲完全不同，所以就单独命名。

后来我进入复旦大学，1978年我的同班同学卢新华写了一篇小说 《伤痕》 。他从一个全新的视角，描写文革期间一对母女的遭遇。女儿由于相信组织，一直认为母亲是叛徒。插队落户后，遇到诸多不如意，女儿都归罪于自己的母亲。直到粉碎“四人帮”，母亲托人叫她回去，女儿依然不肯。当她最终明白母亲是被冤枉时，已天人相隔。

针对这篇小说的讨论一开始只是在班级内部，后来发展到整个复旦中文系都在讨论。最终，小说顶住了压力在《文汇报》发表后引起全国轰动，成为“伤痕文学”的开端。如果卢新华按照当时的写作标准和思维模式来写，这篇小说不会引起轰动，正因为小说与时代拉开了距离，才引起大众的反思，进而推动了时代的发展。

所以我认为，并非什么时代就出什么样的作品，文学作品与时代的关系不一定非常密切。如今最红的文学作品，往往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但每个人的阅读体验不尽相同，只要能让你真正感动，甚至于改变你人生的作品，对于当下的你来说，便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