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伦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张汝伦教授被学生们称为“复旦的尼采”，但他却更愿意把自己看作一位哲学教师，一个在看似“无用”的领域竖起理想主义大旗的人。他的课常常人满为患，他的讲述让一代又一代年青学子找到精神的力量。曾有一位外系博士生坚持听了好几年他的课，还写了一封一万多字的长信给他，谈学问，谈人生。

在2016复旦大学人文盛典上，让我们再次走近张汝伦教授，分享他对哲学的热爱，对人生的深思。

一百个哲学家就有一百种哲学的定义。“哲学”的一个要义就是“批判”。习主席去年在上海召开会议，参会者中，有一位非常著名的曾获得诺贝尔奖的美国物理学教授。他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说，在硬件条件上，上海交通大学、复旦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斯坦福大学相差无几。但为什么外国同行不愿意到国内工作？就是因为中国学生缺乏批判精神。科学最重要的发展动力就在于批判和突破。

多批判，少自吹

什么是批判？批判就是找问题，找不足的地方。但中国人的特点就是，喜欢把自己说得尽善尽美。每年教授考核，有一栏我最不擅长填写，就是这一年取得了什么成就。我认为，真正的考核应该是这一年，自己有没有在工作中发现根本性问题。

我为什么要研究哲学呢？因为在农村基层工作的10年，让我感到，推动文明发展的动力有很多，最内在的动力在于人类内心的不自满，而我认为懂得哲学才能让人更好的实现自我超越。

政府公布每年留学人数不断的增长，认为人数越多就在世界越有领先地位。但却忽略了为什么中国那么多留学生，却提不出新的思想？而国外很多科学家，特别是20世纪拿到自然科学诺贝奖的得主们，比如爱因斯坦，都认为自己首先是哲学家，其次才是科学家。

日本物理学研究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学者拿到诺贝尔奖的也非常多，同样得益于哲学思想的影响。汤川秀树因发现基本粒子——介子而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他在16岁的时候就开始阅读庄子，并认为这个对自己后来创造性的科学研究非常有帮助。所以，哲学是一个批判的思维，是一个创造性的思维，是我们人类得以不断前进、不断突破、不断超越的根本的内在动力。

“哲学思维”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

很多人认为，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类会思维，有思想。而哲学正是帮助人类进行思维的动力。人类思维分为两大类：第一类和生理本能有关；第二类就与哲学有关。

生理本能的思维，我称之为“实用性思维方式”，再形象一点就是“有问题就解决问题的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人在“动物”阶段就已经完成，主要和本能有关。比如：冬天来了，到哪去避寒？如何来对待猛兽？如何找东西吃？这种有“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一直沿用到今天，人们用同样的思维方式解决各种难题。比如：如何把卫星送到天上？如何把导弹打到天上？如何解决上海的交通堵塞？如何解决人口的问题？等等复杂的问题。但很少有人质疑，这样的思维本身有没有短板？有没有缺陷？有没有局限？

如果我们长期运用这样的思维方式，会将人类另一种思维模式——哲学的思维“抛到”九霄云外。而这种思维方式，正是人类和动物最本质的区别。

哲学难题——“我”是谁？

哲学思维和生存没有直接关系，人一辈子不运用这样的思维方式也可以生活的很好。但距今3000年-2600年的时候，哲学的思维方式已经开始出现，并影响了人类的发展。

我们人类最容易注意到的是世界的特性。比如物体的形态是固体？液体？还是气体？发生的时间是过去发生？现在发生？将来将要发生？等等。当人类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时，真正的人类诞生了。哲学思想帮助人类走得更远。

在哲学问题中，最难回答的问题就是人们经常说的那个字——“我”。我想问大家，“我”是怎么定义的？能定义吗？定义不了。你说我叫张三，可是你妈妈叫你张四也没有错，因为，名字是随便取的。“我”是所有的社会角色加在一起的总和，“我”是某某人和某某人的儿子，某某人的同事，某某人的老公，某某单位里的某某职工，“我”还可以有很多很多很多身份。这些加在一起才是“我”。这些信息的一个聚焦点是不可复制的，集合在一起形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

哲学帮助我们实现精神的强大

一般“有问题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往往会带来很多后患。比如，计划生育问题。在中国比较落后、经济不发达的时候，供给赶不上需求，形成僧多粥少的现象。国家采用的解决方式就是让人口变少一点。表面上看很合理，没有什么问题，但人口结构破坏了要怎么修补？计划生育形成后，人口缺乏了怎么办？独生子女会有怎样不良的心理特征？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体系是建立在家庭结构和社会结构的基础上，如果破坏了中国人的道德系统和价值系统怎么办？独生子女唯我独尊，六个大人管一个小孩，这些孩子长大后所构成的中国，人际关系怎么处理？这些问题罗列下去，将关乎中国千秋万代的命运。

人类的哲学思维还体现在“打破砂锅问到底”和“反思”两方面。2500年前，苏格拉底曾说过“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两点是人类思维的飞跃。老子说，无用乃为大用。今天，人类掌握了那么多足以毁灭地球好多次的技术，更需要用哲学思维方式来思考未来，必须要运用一种批判性的思维来指导人类发展。

这样的批判性思维如何培养呢？我们要学会“批判概念”。比如，普遍名词是用来限定一种事物，苹果、三角形，用来限定人们对一种事物的定义。然而，虽然这个世界是有概念规定的，但如果想彻底解放我们固有的思想，必须先批判、质疑已有的概念。同样的，我们要学会“批判和质疑未经证明的思想”、“批判常识”，这样才能够学会最基本的思辨方法。

中国人不学会运用哲学的思维方式，会很吃亏。倘若这个民族还想有点希望，还想被人尊重，还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国，就必须精神强大，文化强大，人文素质强大。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哲学的思维。如今，我们很长的路要走。伪哲学、假哲学充斥整个社会，很多人干脆完全不学哲学。哲学思想在全世界陷入了相当困难的境地。人类如果想前进，就会对自己不满。我们如果还想更近一步，只有拥抱哲学。拥抱哲学，让人类进入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