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勇剑，加拿大莱桥大学管理学副教授，复旦大学管理学院EMBA特聘教授。

已故南加大教授本尼斯（Warren Bennis）曾断言：21世纪最稀缺的资源是领导力。如果他有机会观察到推特（Twitter）和微信对人们思考习惯的影响，他会修正自己的看法。“定力”，恒定地关注和从事一项活动的心理素质和行动能力，正成为21世纪越来越稀缺的资源。无处不在的信息技术正是这种稀缺的制造者。我们常说，生命就在一念之间。“念念相续”既是定力的表现，也是生命力的关键。可是，社交媒体的形式正制造普遍的“不耐烦”，它已经从社会情绪蔓延到一般的市场经济活动之中。

上海“朵云轩”有一幅馆藏的书法：明代书法家文徵明临写的《四体千字文》。那是一幅文衡山80高龄时临写的作品。正楷、行草、隶书、篆体，四种书法一气呵成；四千字，念念相续，蜿蜒不绝。450年过去，仰慕观瞻者仍然能够在字里行间感受到均匀起伏的生命脉搏。《千字文》写的是文化，显现的是衡山一般的心理定力。

这样的定力已经成为绝唱。我教的本科生每过几分钟就要在多屏幕之间交错滑过，否则便焦虑不安。无法集中注意力已经不是只存在于年轻人群的个案。多项认知研究显示，“在线强迫症”和“关注力缺失”正成为跨年龄层的社会现象。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西蒙（H.Simon）曾表示，信息富裕的社会往往伴生着关注力贫困。140字节的推特让信息传播更加容易，也培养出对“长篇大论”的不耐烦。微信激发人们相互转发充满小金句的短文。习惯了“鸡汤文体”，再阅读稍微深刻的分析，就已经不耐烦。人们在关注力缺失中丢失了批评思考的能力。在卡尔（N.Carr）的《肤浅：网络对大脑的作用》 出世后，不光是神经科学研究者，经济学家也开始关注一个“不耐烦社会”的负面影响。

2015年2月，在一次大学演讲中，英国中央银行的首席经济学家安迪·霍尔丹（Andy Haldane）用数据解释社交媒体对社会大众思维习惯的可能影响。在他看来，信息技术一直为提升人类的福利做出贡献。但是，最近的趋势显示，信息技术的负面影响也越来越明显。它首先体现在人们关注力变短，无法持续集中思考复杂的任务。伴随关注力变短，“坚忍”这个重要的社会性格也越来越稀缺。它派生的经济效果则不容忽视，而且是多方面的：1）投资人选择的投资周期越来越短。与1950年相比，过去和现在的股票持有期有10倍之差。2）人力资本在一个固定岗位上发挥作用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以英国足球俱乐部的教练任期为例，从1994年开始，以平均每年少一个月的趋势递减。霍尔丹用自1750年以来的经济大历史年代分析说明社会进步是“经济、技术、心理、社会制度”的综合协调效果（鸡尾酒效果）。如果我们忽视信息技术所带来的负面社会心理，特别是“不耐烦的社会性格”，社会变化的双向性就会显示它的作用。社会既可以进步，也可以退步。

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费曼（R.Feynman）用“果冻实验”说明思维习性的物理效果。如果你将热水浇到果冻上，果冻表面形成纵横交错的沟渠。当你再将冷水淋到同一个果冻上的时候，冷水便沿着已经形成的沟渠流淌起来。大脑神经系统也有类似的现象。当我们接受到推特和微信这样的新鲜“热媒体”的时候，它们刺激大脑神经系统形成特有的连接方式。长此以往，特有的连接形式就成为周而复始的固定模式。当我们再收到新信息时，旧模式便在后台默默地规范着对它的处理流程。习惯了140字节的思维模式可以快思考，但无法深入评判。遇到复杂社会现象，不耐烦就成为必然的情绪反应了。

被社交媒体“Duang、Duang、Duang”之后，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但我们必须在“速度”和“定力”之间寻找平衡，不然难逃“浅薄化”。从1970年代开始，哈佛大学的心理学家兰格（E.Langer）就试图推广“经心思考”（Mindful Think-ing）的方法。“经心思考”方法来源于东方。它从禅修和静思的技术中提炼出“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的自我心理观察的方法。在悠悠情绪中，体察日常行为中“念念相续”的感受，这是“经心思考”的基本功，例如10秒一步，细嚼而食等。40年后，答案总算找到了它的问题。“经心思考”成为克服“关注力缺失”和不耐烦情绪的有效方法。它开始进入互联网信息技术的大本营。谷歌等硅谷企业已经把它引入自己的公司培训项目之中。发轫于西方的社交媒体问题与东方古老的定力修行神奇地互补在一起。

“礼失而求诸野，智亡而在民间”。异域的方子有疗效，往往是因为它天然地突破了本地疾病内在纠缠和固化的问题。西方的问题可以从东方的方法中找到解决之道，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