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勇剑

加拿大莱桥大学管理学院副教授

复旦大学EMBA特聘教授

从中国经济的长远利益出发，我一贯反对电商疯狂发展的模式。我在至少三篇专栏文章中质疑“发高烧”、“打摆子”式的集中网购运动。我的亲友中就有网购假货的受害者。今后，我还会继续批判假货和掠夺性电商模式。但是，这一次，我坚决支持“80后淘宝网运营小二”（简称“淘宝小二”）对国家工商总局网监司执法者（简称工商总局）的公开投诉。

我支持的理由和目的是为代表政府的工商总局维护权力和权威，为新常态下建立市场经济中的“政治规矩”鼓劲，为中国社会不断加深和延展的“公共性”摇旗呐喊！

政府必须有权威，行政机关能行使权力，这是每一个社会正常运转的保障。从霍布斯的《利维坦》和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现代各国宪法，政府应有公权力已经成为广泛的文明共识。同时，接受和遵守公权力的基础应该是信任，而非恐惧。

我的研究表明，社会对公权力的信任来源于互动的历史经验、执法者的能力和公正友善的态度。就网络监管而言，它是新时代的新现象。公权力实施的范围、程度、方式、风格和原则都需要一个尝试探索的进化过程。就像量子物理研究中的对撞机，只有通过撞击，科学家才能认识未知领域，总结新规律，以工商总局和淘宝所代表的能量级，他们之间的撞击只会提高执法能力，并由此提升社会对公权力的认识和接受。在这场讨论中，我们都不是旁观者。提升对公权力的信任关系到我们每一位。因此，工商总局全面回应淘宝小二，这是他们的责任，并应该继续下去。如果简单收场，它只会模糊公权力的边界和态度，损害公众对制度的信任。

淘宝小二任性，从他的挑战性文章中暴露无遗。他代表的是一个上市的公司。我们可以不喜欢小二任性，但投资人自然会“教训”他，不必劳动其他人。淘宝小二指责工商总局“程序失当、情绪执法、用错误的方式得到一个不客观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这就必须厘清。因为它首先关系到公共利益，其次影响公权力执行效果，最后还会破坏社会对公权力的信任。

为了制度茁壮成长，小二可以任性，但执法者不能有情绪。仔细研究工商总局的《白皮书》，这次冲撞确实显现执法能力的薄弱环节。对于第三方检验机构的科学方法我们还不了解。但《白皮书》至少说明，公权力需要改善与管理对象沟通的语言能力。例如，《白皮书》至少罗列了九个部分。每个部分的语言都包括“不严”、“不少”、“不完善”、“不全面”、“有漏洞”、“不健全”、“不透明”的评论，却无具体说明。即使内部报告可能有具体的数据来支持这些评论，公布的报告理应包含“观点、分析、指证、事实与数据”这样的基本陈述。《白皮书》建议整改的部分也不需要包括“真抓实干、迎难而上、掷地有声地解决问题”和“守住底线，克服傲慢情绪”的表述。它们没有给公众带来清晰的分析；它们是无法衡量，难以执行的语言。

同样的好词，在具体问题的执行层面，它们就成为18大以来中央反对的八股。同样是善意的提醒，执法者只能就对方是否违反法律法规做评论，却无权对“傲慢情绪”表达权威看法。语言是所有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的抽象集中表现。一份《白皮书》，让我们看到差距。

从报告语言中我们看到公共管理亟需精细化。这其实是一个长久的挑战。历史学家黄仁宇曾强调，自明清以来，中国粗放型的社会治理始终困扰着统治者。它与文化有关，也与缺乏精细和准确的管理体系相联系。我们这代人有足够的资源、有强烈的愿望去改变它。

在西方，现代社会的公权力和公共性也经历过一个挣扎和进化过程。它们是每个社会在自己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通过具体的行动，特别是一系列冲突，而逐渐形成。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有一个研究项目，专门研究现代社会的“公共性”发仞于何处，又如何成长的。令人惊讶的是，17世纪莎士比亚剧场和人们观看表演的社会活动是“公共性”最早的来源。而社区矛盾和社会争执则有类似“戏剧表演”的功效。它让台上和台下的人逐渐形成“公共场域”、“公共文明”和“公共行为”等意识和概念。相比之下，我们对“公共场域” 和“公共权力”关注的历史太短暂。 这一次冲撞也许让台上的人尴尬，却让台下的人深受教育。

在《看得见的手》中，历史经济学家钱德勒分析美国政府中的精英和企业中的精英相互竞争，友好较劲的历史，并认为它让制度健壮、有韧性、经得起风雨。为中国制度的成长，类似的冲撞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在冲撞过程中，一个更加强壮的制度才会脱颖而出，就像经过产道挣扎而诞生的婴儿。

按照毛泽东的《矛盾论》思想，工商与企业之间的冲突是好矛盾。阴阳互补，八卦激荡。新生事物都是这样发生和成长的。18大以来，中国社会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风貌革故鼎新。从政治经济到社会风俗，新常态、新规矩灿然出现。不过，文本的规矩好立，深入到言行中的理解难得。如果工商总局能够把这次冲撞当作明晰公共权力边界的“表演机会”，如果淘宝看到自己的困窘能够帮助扩展社会的“公共性”，如果我们这些旁观者都为他们所做的个体牺牲致敬，小二再任性一些，工商再严谨一点，那不是更好吗？